老乡大小姐

那是1985年腊月的一个下午，靠近黄河出海口的一个鲁北农区，天上没有太阳，风冷飕飕的。不远的东边，是范仲淹两岁时在那里长大的地方。那一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挚言，让我这个外省小伙子，对此地也有了一种亲近认同感。

镇里的党办主任张焕亮， 社科院的顾秀林、樊平、小浦和我，一个北师大随社科院小组调研的实习生，到附近一个叫土桥的村里去看村民们的台账并调研。

大家都随陆学艺老师把顾秀林叫小顾，她却老是唯一敢把陆学艺称老陆的那个人，虽然他是农村所的副所长。顾秀林比我们所有人的年龄都大，比我大两岁，已经在社科院经济所工作了。

樊平是陆学艺的研究生。内部已传达陆老师调升所长了，他在团队里的位置就更重要了。举止得体，思维敏捷，难怪国家部委的一个老司长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了呢。小浦是个满族姑娘，淡黄头发，高脑门，大眼睛，惹人喜。但小顾无疑是我们群里的大家捧，唯一一个出生、长大、又在北京工作的年轻人。一口北京话，敢说，会说，嗓子好听，又能说到点子上。

老乡家的小院子里，一个三间拱脊房，坐南朝北的金包银（周边瓦中间为麦桔草的屋顶），掀开门帘进去以后，屋子里暖温泛热，脖子和胳膊一下伸开了，惬意极。

与房东在聊一年生活经营，记台账——一日生活收入支出的流水平衡账——与否的时候，房东大嫂拿了个脸盆掀帘子出去了。过了一会儿，她端进来了一盆大葱，几个萝卜和一堆水汪汪的苹果，往我们面前的方桌上一放，“没啥好吃的，就这几样东西，你们先吃吧”，大嫂张罗着。

这怎么能吃呢，苹果上面还有新鲜的泥土呢。大家面面相觑，张焕亮也说，“这是从白菜窖里取出来的苹果，入土为净，木事的。” 自己却拿起一个长萝卜，掰了一半，张口就咬了起来。小顾拿过一个苹果，用自己棉袄下边的轮襟里子擦了擦，咔嚓咬了一口，说，“真好吃”。

连这个城里的“娇滴滴”都吃了起来，我们这些从小城或者从农村来的年轻人有啥不敢吃呢？大家一人拿起一个，随身擦了擦，都吃了起来。老山东苹果的汁可真多，轴色。但有人说，其实，那大葱和萝卜更好吃。

事后，在一个巧的场合，大家笑话了她吃苹果的样子。她却说了一句，“那是老乡拿出来的苹果，怎么能不吃呢？” 不把他们叫乡下人，叫老乡，我吃了一惊，这不是荷花淀派孙犁小说里边的叫法吗。那个时候，老城里人和老乡里人，在心理上是互相不分的。 从此以后，我们都改叫老乡了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也许是从王朔那几篇痞子小说以后吧。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概念就分开来了。不管伤痕文学怎么诅咒，那个大家闺秀顾小姐一口老乡老乡的银嗓子，特好听，在耳边回响了四十年。

后来才知道，他老爸叫顾准，一解放就是华东局四省一市的财税口大领导，而且还是个学富五车可出将入相的大学人，在中苏边界谈判过程当中，一度是中方的执行领导者。

士，处庙堂之高而不忘乡里民间； 去江湖之远却又忧社禝堂前。中华之士，非西乡绅士矣，多代脉传，无分男女。